这是梦呢?还是现实呢?
我弄不清楚,也不想弄清楚。
如同展开怀抱一般舒展着枝条,枝条上白色与粉色的花瓣拥簇在一起,仿佛是云朵一般。
樱花树下,我站在秦风面前,彼此对视着。
就算是沉默,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意吧。
一
“不管怎么说,成为一名小说家,然后像这样站在你的身旁,握着你的手,像这样——”秦风突然开口说道,同时握住了我的手。他的手不像那些打篮球的男生一样的坚硬粗糙,更接近于女生一般的柔软光滑,触感像是有温度的书页一般。“那便是我的梦想啊。”
那是四年前,我们刚刚成为高二学生时候的事。我们两个人背着勒得肩膀有些痛的书包,走在从图书馆到宿舍的林荫小路上。夏季即将转换成秋季,道路两旁的树似乎要与路灯灯杆比肩一般,极力地伸出枝条,在小路的上方形成一个暗绿色的拱形门。夜风吹来,带走了白天难受的暑气,树叶无声地飘落,混合上昨天的落叶,踩在脚上有一种能感觉到时光在缓慢流逝的感觉。仿佛是上天对我们的特殊眷顾一般,路灯触及不到的地方,都有淡淡的月光呵护着。虽然不远处就是外面的道路,但那边的喧嚣却完全传不到我们的所在,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只有风声。周末的学校本来就很少人,再加上又是晚上,这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其他人。
那好像是只有小说中才能出现一般的美好瞬间。
我,墨莹,还有秦风,都是从外地来的学生,从这个大城市回到各自家乡的小县城当中,需要三四个小时的高铁车程。说来也是巧合,这个大城市刚好处在我和秦风的家乡连线的中点处,我们简直就是像是被各自吸引到这里,然后相聚在一起一般。周末的学校很少人,只有寥寥几个像我和秦风一样的学生住在这里。我们在周末时,总会去到图书馆,看一天的书,等到天空被夜晚覆盖,我们才像这样边聊天边走回宿舍。
聊天的内容一开始仅仅局限于考试和学习,后来便慢慢变成了各自在书中看到的有趣内容,最后便变成了各自的梦想和价值观的交换与探讨。
我的梦想是什么呢?或许我没有仔细地想过。在我看来,梦想有点神秘甚至是可怕,因为许多人会为了脑袋中的那虚无缥缈的光景,做出了常人不敢想象其程度的努力,或许对他们来说,梦想之中包含的东西是如此地重要,以至于能够为之付出一切。然而,当我身边的这个男生说出了自己的梦想时,我的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了一阵喜悦,因为他居然将我当作了如此梦想的一部分。理智告诉我要冷静下来,但是情感却完全不受我的控制,于是我也像是回应他一般,握紧他的手。在那瞬间,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。
“那么,你呢?你的梦想是什么?”
“嗯......其实我也没想好。”我背着手,抬起头,看着稀疏的星星,“开个那种古典的茶馆,然后还有环游世界之类的吧......如果有可能的话,就写一点短篇小说和散文,拿去投稿。”
“很棒呐。”
“是吗?我也这么觉得。”我看向他的脸,笑了笑。在这一瞬间,他也恰好看向了我。这种感觉是幸福吗?我说不清楚,但是我当时不算是特别成熟的内心受到了一阵剧烈的冲击。
多亏我们来到了这所以宽容和开放闻名的重点中学——雍城三中,我们才能够互相交换彼此的梦想和价值观吧。如果是其他学校的学生,或许会被那无穷无尽的考试和补课折磨的筋疲力尽,以至于一问到梦想之类的东西,得到的回答都是“拿到更好的成绩”或者是“考个好的大学”之类的回答。允许携带手机,每周只上五天课(高三就要补课了),比大学还要多的社团和课余活动。甚至,在高中时期被视为禁忌的恋爱关系,在这里也是被默许的,只要没有明目张胆地在老师和领导面前进行私密的接触。
学校当中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,那就是一个拿年级第一的男生为一个女生补数学,努力了三年,最后双双进入了清华大学。但是进了大学之后,仅仅三个月,两个人就分手了。
在当时,我不知道我和秦风的未来将会走向哪里,不管是在一起也好,分开也好,我所秉持着的愿望,便是高高兴兴地度过有他陪伴的每一天。
“我刚才看了一下你送给我的《姜白石词笺注》。”
“哦?”秦风挑了挑眉毛,瞳孔当中突然焕发出神采,“你觉得他的词写得怎么样?”
“我很喜欢这一句:夜长争得薄情知,春初早被相思染。姜夔在半夜睡不着,想自己的女朋友,思考着怎么才能把思念传达给她。我觉得这一句好可爱。感觉那些诗人不是书本上冷冰冰的生卒年月,还有那些丑得不忍直视的画像,而更像是一个确切的存在。一个活生生的人。”我看向秦风,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“本应如此,不过......”他顿了顿,似乎是在积蓄勇气一般,最后抬头仰望着天空,轻声说道,“我觉得谈论着这句诗的你,比这句诗本身更可爱。”
这突然的夸奖让我不禁脸一红,在我的记忆当中,夸过我可爱的人只有两个,除了我妈以外,另一个就是他了。而上一次他夸我很可爱,就要追溯到几个月以前,我与秦风在图书馆的偶然邂逅了。
“墨莹同学。”
似乎有人在轻声呼唤我。
“墨莹同学,图书馆要关门了。”
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,缓缓抬起头,只看到一个陌生男生的脸。他的胸前挂着工作证,表明他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人员。校服衬衫最上面的衬衫是扣着的。他的脸仍旧残留着稚气未脱的痕迹,看起来和我一样,也是高一的学生。他的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,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。
“没睡午觉吧,看书看到一半就睡着了。”
那句话应该我讲才对。
“嗯。”我只能点头应道。
“你睡着的样子很可爱。”话一出口,似乎连他都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讶,连忙抱歉地笑了笑,以缓解尴尬。“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,只是现在已经到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了,所以才不得不叫醒你。”
“没事。”我对他轻轻笑了笑,算是他对我微笑的回应,“谢谢你叫醒我。”
我捡好散落在地上的樱图案的书包和白色水杯,用手遮住书名和封面,然后迅速地把那本《查拉图特斯拉如是说》放回到架子上。虽然被看到书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但是如果被别人知道我在看与哲学有关的书,或许就会把我当成那种特立独行的异类来看待,最后我就被其他的女生甚至是整个班级群体排斥吧。因为在人们的印象当中,女生更适合看一些纳兰容若的词,或者是三毛的散文之类的。虽然这些我也爱看。
我背起书包,揉了揉迷糊的眼睛,随即向图书馆的出口走去。
在周末,学校的图书馆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下午五点都开放着,而图书馆的自习室则是开到晚上十点钟。自习室里面的每个座位面前都摆上了几本书,这些书用来宣言对这个座位的暂时拥有权。
“糟糕!我居然忘记占位置了......”我不无懊恼地小声嘀咕着。
虽然宿舍里面也有桌子和台灯,但是在几个舍友的包围下,自己很快也会陷落到聊八卦谈时尚看剧集的漩涡当中吧。不管怎么说,静下心来看书这种事情,完全不适合宿舍里面的氛围。
“等等我!”后面传来那个男生的呼喊声,我转过头,发现他向我挥着左手,右手则使劲地摆弄着借阅室生锈的门锁,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,仿佛是害怕我马上就会走远一般。“墨莹!同学,你是叫墨莹吧!”
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?我不由得好奇地想着。
“是的。”我轻轻地点点头,“我等你。”
当他终于搞定那个门锁时,似乎是由于紧张的缘故,额头上冒出了一些汗珠。毕竟现在刚刚从春天转向夏天,还不算太热。
“我叫秦风,请多指教。”他拘谨地说着,仿佛是害怕说错一个字就会把我吓跑一般。
“对了,你是怎么知道我叫墨莹的?”
“这个图书馆里面寥寥几本尼采的书,都有同样的两个人的借阅记录,其中一个的名字是墨莹,也就是你吧。”
他果然还是看到书名了。
“那你怎么确定不是另外一个人呢?”
“另外一个人是我,秦风。”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,仿佛是得胜归来的将军一般。
之后,秦风请我去学校外面吃晚餐。尽管是廉价的小餐馆,但这是我第一次和男生单独地进行这种亲密的活动,其意义非比寻常。不过到后来,我就慢慢习惯了,因为秦风总是在晚自习结束之后,陪我去吃夜宵,打发掉那些被人孤立的寂寞时光。
“唉......我忘记在自习室占一个位置了......烦死了......”我向秦风发牢骚道。
“如果你不介意和我一起自习的话......”秦风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,仿佛是要装做不经意间一般,“我们可以去馆长的办公室,我是图书馆管理员,有那里的钥匙。”
真的要这样吗?和另一个男孩子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面。
“可是馆长呢?”
“馆长晚上九点半才会过来,他要照顾他读幼儿园的小孩,所以一般不会提前来这里。”
“但是......我的数学必修二课本放在宿舍了......”
话一说出口,我便后悔了。我的课本其实好好地躺在书包里面。只不过是某种下意识的冲动,让我说出了这句话。我对他撒谎了。
而且,我醒来的时候,书包拉链是开着的,课本露了出来,很可能秦风已经看到了。
“没事,我可以借你。”秦风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自信,“我有图书馆的钥匙,这一整间图书馆的书都为你服务。”
现在再回忆起那一段时光,我已经回忆不起来那天晚上的细节。只记得最后,秦风突然打断了我的复习,然后叫我快点收拾东西,图书馆长准备就要回来了。那一刻,我的内心突然涌出了某种莫名的兴奋感,甚至有一种富家千金跟随着平凡小伙子私奔,避开爸爸安排在别墅里面的保镖的感觉。当秦风锁好馆长办公室的门时,馆长的汽车刚好停在图书馆的门口。
最后我和秦风走回宿舍。一路上,我们保持着沉默,但却刻意地放慢了脚步,仿佛是要减缓时光的流逝一般。
公寓楼分为两半,一半是男生宿舍,一半是女生宿舍。秦风加快了脚步,走向男生宿舍,然后又突然回头。
“晚安。”秦风向我挥挥手。
“晚安。”我回应道。
这不是礼节性的回应,而是发自内心的祝愿。
二
推开宿舍的门,一阵浓郁的牛杂香气扑鼻而来。一号床的舍友正狼吞虎咽地解决着面前的牛杂,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上的美剧。虽然男主很帅,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,我也对这些不太感兴趣。二号床的舍友的目标是保送研究生,她凌乱的长发遮盖着耳朵中的耳塞,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那本高等数学。在她这种学霸眼里,无论宿舍还是图书馆,都是一视同仁,只要耳塞一戴,就能让你感觉到她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错觉。三号床的舍友靠在阳台的栏杆上,正忙着和自己的男朋友聊天。她的男朋友是数学系的,情商和智商一样高,每过十来分钟就把她调戏得花枝乱颤。
两年前的高考,我的高考成绩比他高三分,如果能够选一个档次稍低一点的学校,那么便可以让我们两个人都能够同时进入。我们一起报了北京师范大学。然而,那一年的北师大提档线如同是故意要摧毁我们的幻想一般,居然刚好比他的分数高两分。他的第二志愿填了千里之外的湖南大学。这也就意味着,如果我们要继续保持着这种关系,那么便要忍受着将近一千多公里的遥远距离。那一天,从来没有在人们面前哭过的秦风,终于流下了痛苦的眼泪。
“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我勉强挤出笑容,安慰着他,“大不了我每个月都去见你一次嘛,反正现在科技这么发达,坐高铁只需要五个多小时而已。”
在当时,我还天真地以为,不管多么遥远的距离,都没有办法将我们分开。
他只是双手捂着脸,摇了摇头。最后,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得比我更软弱,于是便擦干了眼泪,轻轻抬起头来,也露出了同样勉强的笑容。
“说什么呢......”他的声音仍在颤抖,“应该是我去找你才对吧......”
在那一瞬间,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,我们都有着一种可怕的默契,那就是学会了隐瞒和逞强。我们都将自己心中那巨大的不确定性隐瞒起来,明明美好的未来如此渺茫,但是我们仍然假装那美好的未来必然存在一般,用力地坚信着。
而这种隐瞒和逞强,带来的就是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。我和秦风约好,大家每天都要在图书馆努力学习,一直到图书馆关门,才能用手机互相联系,这样能够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当中。每两个月,就轮流去到对方的城市见上一面。之所以是两个月,是因为车票太贵,五百多块钱的车票,已经能够抵得上一个月的伙食费了。尽管是如此,无法抑制住的思念却如同藤蔓一般疯长着,所有适合思念停留的地方,它都流连不去。水盆里没洗的衣服装着思念,墙上的挂钩挂着思念,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写着思念。思念附着在课本上,附着在工整的笔记上,老师上课的板书写着思念,英语听力考试的耳机里面传来思念,甚至就连打印出来的每一张成绩单,上面都有着思念的痕迹。
我已经累了。
我把那个樱花图案的单肩背包挂好,然后瘫倒在座位上。那个包是高一的时候买的,一直用到了现在。尽管外表出现了一些斑驳的痕迹,但我依然舍不得扔掉它,并用星星贴纸把那些斑驳的痕迹遮掩住。
那个樱花图案的单肩背包里面,装满了沉甸甸的回忆。他知道我喜欢樱花,总是送很多樱花图案的明信片给我,上面还带着他写的诗。而我也经常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他。这种互赠礼物的默契从高考前就开始了。我保留着四年来他送给我的每一张明信片。在收到他送给我的明信片的时候,我会在明信片上面写上当天的日期,还有最近的心情状况。现在再回头看那些明信片,遥远的时光几乎稀释了我的记忆。如果将那些稚嫩的字迹放到白纸上,重新拿给我看,我或许会完全认不出来,那就是我当年的字迹。
虽然心中已经知道不可能收到回复,但是我还是拿出了手机。果然,提示界面空荡荡的。秦风从图书馆出来的时间是十点半,每到那个时间点,秦风便会准时回复我的消息。现在,离十点半还有十二分钟。
我反手从书架中随手抽出一本书,是秦风第一次送给我的生日礼物,《姜白石词笺注》。随手一翻,无意间便看到了我当初最喜欢,但现在最害怕看到的那句诗。
夜长争得薄情知,春初早被相思染。
当初我是一个旁观者,只觉得写这首词的姜夔很可爱,具有如此丰富的情感。但等我成为了一个参与者,却赫然发现这句诗是那么的残忍,将我的现状无情地刻印在纸上,仿佛是一纸判决书一般,带来比北京的秋天还要寒冷数百倍的寒意。
我害怕我会哭出来,便将书放回原位,然后拿起了旁边的另一本。那是秦风送个我的第二份生日礼物,村上春树的《挪威的森林》。我抚摸着书的封面,光滑而略带粗糙的质感像极了秦风的手,只是没有他手上的温暖。我不敢翻开,因为我害怕一翻开书,就能够看到他的面孔,浮现在眼前。
这不是我想要的吗?
我还是翻开了那本书。看到的头一行字,便是渡边写给绿子的信:由于不能同你说话,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又寂寞的四月和五月。如今是五月底,离我上一次去长沙见他刚好是两个月。还真是恰当的一句话啊。
眼泪在那一瞬间滑落,趁着眼睛还没有被泪水模糊,我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,离他十点半还有八分钟。我紧紧闭着眼睛,不让更多的泪水掉落出来。
如无意外,这八分钟将会像是一个人的整整一生般漫长。
他曾经和我说过,他要成为一名小说家。他也保持着年级前几名的成绩,每个学期都在拿着数额不高的奖学金。这注定了他非常地忙碌。不知为什么,从和他的聊天当中,我感觉他总是自己一个人。一个人上教室,一个人吃午饭,一个人跑步,一个人泡图书馆,这种孤独的感觉,我完全能够体会,因为我也像他一样地忙碌。尽管我想给予他更多的陪伴,但是电话当中,他总是很忙碌,就连在和我通话的时候,都在写着练习,在背着单词,在码着字。到最后,我只能挂断电话,自己咽下一肚子的怨言,对漏水的厕所的抱怨,对图书馆有人占座不坐的抱怨,对凶巴巴舍管阿姨的抱怨。如果我自己一个人咽下这些怨言,那么只有我一个人会觉得苦闷,而如果我将这些怨言和他诉说,或许他也会遭受我的苦闷的牵连。与其两个人都遭罪,不如一个人默默承受。
在十点三十分那一瞬间,我的手机猛地震动了一下。
“我有个舍友今天去北京见他女朋友,就是上次我和你提起的那个高考前送女朋友模拟卷的家伙,我托他带了点礼物给你。现在应该到你们宿舍楼下了吧。”
“好的。”我抹掉眼泪,飞快地打着字,“为了奖励你,就亲一口吧。”
“......”他下意识地回复了对我表示无语的六个点,然后马上改口,“谢陛下。”
“免礼,平身。”
我走下公寓楼,只见一个和秦风一般的高高瘦瘦的身影伫立在路灯之下,他戴着鸭舌帽,导致我看不清他的脸。秦风的那个舍友我以前见过,因为秦风以前也经常托他送一些小礼物给我,比如味道不错的饼干和糖果,还有我喜欢看但是不舍得买的书。不过,在我的印象中,秦风的那个舍友应该是不戴帽子的,今天却用鸭舌帽遮住了自己的脸庞。
在我带着疑惑而发愣的一瞬间,他掀开帽子,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。
秦风那熟悉的面孔上浮现出微笑,仿佛是得胜归来的将军。
“我把我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你。”
我低着头,紧紧地攥住他的手,仿佛是一放开就会消失一般。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,将他的手打湿。
三
秦风掏出纸巾,替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。
那是高考前的一次模拟考,我的数学考砸了,比平常的分数低了整整三十分。拿到分数条的瞬间,内心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撕扯着一般,剧烈地疼痛着。那时是周五下午,我坐在座位上,回家的人潮逐渐将我淹没,但我却仿佛是置身于一片冰冷黑暗的沙漠当中,伫立在原地,找不到未来的方向。
尼采说,千万不要忘记,我们飞翔得越高,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。然而,我现在已经被命运的弩箭射穿了翅膀,缓缓地从天空坠落。我的翅膀在滴血,那颜色恰似从窗外延伸到天边的夕阳。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滴落,仿佛是能够砸穿沉重的课桌一般。女生们投来冰冷的嘲讽,而男生们则将我当作不存在般漠视着。这是自然的,因为我是如此地不合群,整天只顾着埋头学习和看书。等人潮渐渐散去,秦风坐在我的身边,轻声安慰着我,并帮我擦眼泪。
我没有推开他的手。
“真的没事的啦,只是一次考试而已。”他摸摸我的头,我下意识地躲开了。
“我会不会考不上你去的学校啊......”
“怎么会呢?”他说话的声音让我觉得很舒服,很温柔。不像其他男生一样,扯着大嗓门,震得耳朵发疼。“有我在啊,我可以教你。”
我轻轻地点点头,既是答应了那句话本身,也答应了其背后所蕴含的一切说不出口的东西。
我们就这样手牵手,走在图书馆门口的林荫小路上。学校的路灯是装在灯柱里面的灯泡,刚刚好能够照亮道路,道路之后的教学楼与校史馆都陷入了夜晚的阴影当中。心潮的暗涌仿佛是竹林里面的溪流一般,慢慢地冲走了我的失落和悲伤。
我们有未来吗?我不知道。在我视线可及之处,我看不到任何能够预示未来方向的画面,只有夜幕笼罩下的漆黑一片。
“墨莹啊,你喜欢樱花吗?”秦风突然问道。
我愣了一下,因为这正是我昨晚做的梦的内容。我和秦风站在高大的樱花树下,彼此对视着。
“嗯,算是吧。”
“如果将这些高大的树木全部替换成樱花树就好了。”
“如果这样的话,就是典型的日系浪漫场景了。”还有后半句我没有说出口。
那种浪漫的场景便是我的梦境啊。
“不过,这样也挺好的。”秦风突然攥紧了我的手,“毕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带着和你有关的回忆啊,怎么忍心替换掉呢?”
在这一瞬间,我突然下定了决心。尽管我现在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高中女生,有着平凡无奇的脸蛋,留着平凡无奇的长头发,穿着平凡无奇的校服衬衫,我甚至不知道我对秦风来说,到底有怎么样的吸引力。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情,那就是我和秦风之间的心意是确确实实存在的,如同万有引力的存在一般毋庸置疑。
“一年前,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,我没有回答出来,不过或许现在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“是什么呢?”
“那就是想要看到梦中的那种樱花树。一朵朵的樱花拥簇在一起,仿佛是云朵一般。”
“这不是很容易吗?只要在适合的时候,随便找一个有名的景点就能够看到了吧,比如武汉东湖或者是昆明圆通山之类的......”
“但是,还有一个条件哦!”我对他微笑着,黑暗中,我看不清楚他的脸。“我要你陪我去看。”
“可以!我一定会的!”他兴奋地应道。
秦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,我没有下意识地躲开。
这是幸福的感觉吗?或许是吧。毕竟我已经真正地体验过它了。即使未来有如此多的不确定性,但我还是要尝试着伸出手,去试着抓住那确定的幸福。或许这条道路会非常地痛苦与疲惫,但是如果不去尝试的话,幸福就要从手心溜走了。这也说不定呢。
“墨莹啊......”他的手在紧张地颤抖着,仿佛是变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一般,声音中也带着几分羞涩。
“做我女朋友吧......我想和你在一起......”
四
“你在说什么!”我下意识地抬高声音道,“你再给我说一遍!”
“我说......我们分手吧......”手机那头传来的颤音,仿佛是赤身**站在现在的十一月寒风中一般。
我不敢相信那声音是真实的,但大脑的反应却让我知道,这就是现实,冰冷的现实,比窗外飘着雪的北京更冰冷的现实。在这一瞬间,我的梦想,那满树满树的樱花,还有那个人影,在那两个字说出的一瞬间,便破裂成无数的碎片。我从来没有想象过那样的场景,然而它却确确实实地降临在我的身上。
“为什么......”我无力地呻吟着。
尽管室内开着暖气,但是我的身体却异常地冰冷。
“我认识了一个......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一个女孩子......她......她......”
“怎么了,说下去啊。”
“她很漂亮......和你一样漂亮......”
“我一点都不漂亮。”
“......她喜欢樱花......她也很喜欢姜夔的词......很喜欢文学......也喜欢哲学......”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,“她很温柔。她能够在我晚自习结束后,陪我去吃夜宵。她还......”
“够了吧。”我冷冷地打断他。
“那......就这样了......”他挂断了电话。
声音消失的瞬间,我如同是耗尽电量的手机一般,缓缓地瘫倒在自己的座位上。舍友们依旧在干自己的事情。
但是我为什么不哭出来呢?我明明很伤心很伤心啊......
或许,我是真的累了吧......
维持着这种异地恋爱的代价,便是一身的疲倦......
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,捡起书包便冲向图书馆,在寒风中啃着包子,只为占到一个座位。在书山题海中奋不顾身,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几栋教学楼当中,最后披着夜幕回到宿舍。这其中的辛苦、烦闷、孤独,完全没有办法诉说。因为我知道,秦风也是一样的吧。我有多少辛苦、烦闷、孤独,那么他便会有多少的辛苦、烦闷、孤独。语气让他承受加倍的辛苦、烦闷、孤独,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。
然而,我真的很累了......
两个月前,我不小心看到一句话,在那一瞬间,我的眼睛马上湿润了。
“即使我们互发了一千条信息,心的距离也没有拉近一厘米。”
何况,我和秦风相遇一千多公里。如此遥远的距离,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拉近呢?
第二天,秦风来到了北京。我没有向往常一样,兴奋地拉着他的手,从王府井逛到银锭桥,而只是在宾馆中抱着他哭泣。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出声安慰我,而只是慢慢地抚摸着我的头,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。原本无话不谈的我们,竟然变成了如同是陌生人一般,保持着可怕的沉默。
我给秦风添太多麻烦了吧......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。以前每次一见面,都是我向他倾诉所有的烦恼,而他只是认真地听着。而他和我说话,永远都是逗我笑,哄我开心,丝毫不会提起自己的烦恼。
“我真的......真的很累了......”我向秦风这样说道,而他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。
“在这种情况下,无论是谁都会疲惫的吧......”他也仿佛是被失落的情绪击中一般,这样说道。
失望的种子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吧。或许我一直在牵绊着他向前的脚步,而反过来,他也在牵绊着我的脚步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疲惫的原因吧。
如果是有那个女生的陪伴,或许秦风会过得更幸福吧。这样的话,他就不用承担这些辛苦、烦闷、孤独,以及承担这些负面情绪而导致的疲惫吧。
想到这里,我也突然觉得一阵如释重负。
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这一定是骗人的吧。如果不是的话,那么我为什么会感觉到疲惫呢?
那些年轻时候的情愫,或许只不过是枷锁罢了。
终于自由了呢。
但是......
但是......
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......
为什么我现在会如此地悲伤呢?
无法抑制的悲伤。比雪还要冰冷的悲伤,比月光还要纯粹的悲伤。
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这也一定是骗人的吧。如果不是的话,那为什么秦风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呢?
可是......
是我.....是我先的......明明是我先来的......
不可以......
不可以就这么结束啊!
一定还有另外的一条道路的吧!
我明明发下誓言,即使未来有如此多的不确定性,但我还是要尝试着伸出手,去试着抓住那确定的幸福。或许这条道路会非常地痛苦与疲惫,但是如果不去尝试的话,幸福就要从手心溜走了。
我拿起手机,发短信给秦风的舍友,询问他的近况,但得到的回复却让我大吃一惊。秦风并没有找新的女朋友。
“嫂子啊,你和秦风从高中就在一起,都差不多四年了。说真的,嫂子你挺漂亮的,人也不差,秦风也不至于找另外一个啊。如果秦风真的不懂得珍惜,那么我只能说我看错这个兄弟了。”
这个舍友的女友也在我们学校,照理说,他们两个同命相怜,应该不可能撒谎才对,除非那个舍友也喜欢上了另外的人。我又向秦风其他的朋友确认,但是获得的消息都一模一样,那就是秦风并没有找新的女友。
在这一瞬间,我突然意识到,或许秦风口中的这个女朋友真的不存在!其实秦风看透了我满身的疲倦,我就像一根悬挂着过去沉重回忆的细线一般,随时都有可能会绷断。或许秦风的想法,便是与其迎来更悲伤的结局,还不如自己承担一切,将这段关系彻底终结,好让我从满身的疲倦中解脱出来。
傻瓜......我其实还是喜欢你的啊......
只要看到你发给我的消息,那一刻的幸福就已经让我满足了......
我这样想着,订下了第二天的从北京到长沙的火车票。我拿出了一张空白的明信片,然后拿起了笔......
五
整齐的笔记慢慢填满了笔记本空白的一页,旁边的经济学著作上面画满了横线和圈点。秦风的身影伏在角落的桌子上,就连背影也如此地悲伤。他穿着白色T恤,右手握着笔,左手用力地抓着头发,仿佛那些悲伤全部根植于此一般。
今天是周六,秦风没有课,所以一定会来图书馆自习。我已经和秦风的那个舍友说好,让他帮我在秦风面前占一个位置。我悄悄地坐在他的对面,故意戴着帽子,把头放得很低,然后埋头写着练习。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向他,却只见他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,眼睛盯着笔记本,一直没有离开过。我发现,他的眼睛微微地发红,而眼眶周围一圈都是黑色的,仿佛是休息不太好一般。
我从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,慢慢地递到他的面前,上面写着一句话。
“你认真的样子很可爱。”
在那一瞬间,我清楚地看到,他的脸庞中有两行眼泪滚落。我又拿出了另外一张明信片,上面也写着一句话,后面画上了一个微笑的表情。
“是我不好,不管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,我都应该向你诉说的。PS:你也不要逞强啦。”
我把手伸到他面前的一瞬间,他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,仿佛是一放开就会消失一般。我又掏出了第三张明信片,用另外一只手递给他。
“我把我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你。”
秦风愣了一下,飞快地在那张明信片上面写下一行字,然后立起来给我看。
“我收下了。”
最后,我掏出了第四张明信片,正面印着京都二条城赏樱灯会。
“明年三月,帮我在这里实现我的梦想吧。”
最终,我和秦风澄清了误会,并互相向对方保证,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,一定一定要准时通知对方。之后,我才终于认识到,青春时期的懵懂情愫,有些时候,是拘禁现实的枷锁,而有些时候,则是用于珍藏的美好回忆。
尼采曾说过,谁终将声震人间,必长久身自缄默。谁终将点燃闪电,必长久如云漂泊。或许在未来,我们两个人会分开读书,分开工作,直到遇上一个去到同一个城市的机会,这段历程可能会非常非常地艰苦。然而,要想品尝幸福的感觉,必然需要品尝比常人多上百倍的辛苦、烦闷、孤独。在那幸福的感觉面前,就算品尝再多的辛苦、烦闷、孤独,那也是值得的吧。一段感情如果不花心力去维系,那么这段感情又如何传递互相之间的幸福呢?
过完年以后,我和秦风申请了去日本的护照,各自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,然后便踏上了实现梦想的旅程。
在飞机上,秦风和我说他带了一本《姜白石词笺注》,我夺过他的书包,在杂物堆里面翻找着,没想到却无意中找到了一张明信片。明信片上面标注的日期是四年以前,一行陌生的而又熟悉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。
夜长争得薄情知,春初早被相思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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